乡村初春的傍晚，有些凉意，但没起寒风。所以天色明朗，村庄路店便依稀可见。

推门入室，窗角早挂一月。那月是上弦月，弯似小船，明如玉镰。摊在月下的乡村十字路，平平直直，舒舒展展，像放线笔描一般，让人有刚健洒脱之感。

十字路，普天下哪里都有。可乡村傍晚的十字路，总免不了要走上暮归的村民。那人流畜群里，总也少不了几声吆喝，或几声牧叫。那绵绵之声，由村野到村内，在十字路口做一短暂停留。尔后，平息于千家万户的朱门青院里……

既尔，绕路四周整片村空，便 顿生炊烟。刺刺啦啦，锅铲嘹亮，爆炒贯耳。习习春风牵来五香六味。菜馨馋口，饭香塞鼻。不一会儿，石子路上刚由村民腾出的空场，又被村民慢慢占居。摆上了村民的长年饭场。

十字路上，村民们由一到十，由十到百，由百到千……个个举碗端盘，围路聚圈，饭菜之时，茶水之间，一人弹琴，百人和弦。谈天论地，争风夺雨。东西南北中，无处不到，无奇不有。有真人真事的，有道听途说的，还有以讹传讹的……相传相递，皆大欢喜。说者眉飞色舞，听者忘吃忘喝。既少不了捧场起哄，添油加醋的；又少不了指天画地，绕口学舌的。引起众人啼笑皆非，咂嘴称妙；逗得村民前仰后合，鸣掌叫好。时尔，也有脸红脖子粗，挖鼻梁咒祖宗的时候。不过，这十字路上虽有陋习旧俗，但总不缺新鲜热闹。故，春夏秋冬如一日，雷电不散，风雪不动，延袭至今日，有稳固保持永久之趋势。

远离十字路的村空，散布上稀稀疏疏，屈指可数的星星。这缀满春空的明星，在月光余辉里摇摇欲坠，清楚详细地点明了，乡村长夜时的宁静，今晚此时，要是改换成蓝天白日；十字路的四条长带，又是白日透放着的影片胶卷。相信，十字路上同吃同住同休息同劳动的村民的举止动态，更是清晰可见、淋漓在目了……

白日下的十字路上，首先要涌上村里的少男少女们，他们多是二十放出头，十八正妙龄。真可谓金石为开，风华正茂。从他们喜笑颜开的脸庞上，看得出各自费九牛二虎之力，挣断父母世俗束缚而呈现的自豪感。也嗅得到，他们饱尝独立自主的清香味。他们轻快地踏上家乡的十字路，正幸福的寻找和选择着各自的人生之道。有的如脱缰的野马，豪放无羁。在改革开放民族社会的大广场上，任意驰骋，随心闯荡。立志建功树业，改革家乡旧貌。他们有的追求当今经济领域中的弄潮儿的形象，是男的，气吞山河，着装新潮流派，发丝间多藏有定性摩丝。

走上十字路挺胸阔步，不泛改革者的偏偏骑士风度。是女的，脂跨长虹衣襟摩登整洁，眼帘稍有纹描之色。走在十字路上矫健大方，不缺中国女性的文静秀美风采。这些青年人走在十字路，男女间貌似保持一定距离，实则前后左右难分难舍。男性生来爱打斗，十字路上你一掌他一把地互相推闹。仿佛十年八则刚遇到一样。女性天性好说笑，十字路上低一声高一声地竞相示炫，好像世上奇事笑料全都让她们碰到了似的。

十字路上，也常走有种种原因的失意者。他们既不想享受饱食终日，无所用心的痛苦。也不想领略苟且人生，自惭形秽的烦恼，趁年轻，想拼一拼、搏一搏翻身跃上人生珠峰之巅，饱览人间波澜壮阔的秀丽风光。然而，几时动身？何日奋起？心里却没有准确实底，举棋不定时，就自遣于十字长路上彷徨、徘徊、悯然若失，任遐想遮掩着他人生中，仅有的一段黄金时代。

十字路上，患有一种超脱青年。他们看似食五谷杂粮的，牛子裤上总要系上小刀小叉西洋餐具。横眉立目，土腔洋调的。骑上摩托飞尘溅土，惊得鸡飞狗跳。还自鸣得意，自以为他人冷目为羡慕不已。暴饮春光富水，生吞人间美果。

十字路上，常走着阔太太们。他们的男人多是发了财的个体商贩，也有带眷的家属。外头人只顾干买货卖货的行当。或收款派粮的公事，应分的地做不过来，只留集体无任务负担的薄地。自种自吃，图个轻闲。闲得活动惯了的身子骨，一下子不自在了。这痛那痒的，进药铺吃补药也无济于事，这才知道是闲出的事。便又拣起创业时的活路，别人吃饭，她们便下地，别人下地，她们便吃饭。这反倒好了，红光满面、富富态态身上毛病也好了。更值得一提的是，十字路上见人多了，嘴也磨快了，“颗粒归仓”，“粒粒皆辛苦”地斯文起来。把别人地里的麦头、薯尾、青稞、落豆一筐一捆地背进自家高门，才心安理得的。

十字路上，也有几个愁眉苦脸的妇人。她们多半是好吃懒做有地不种的；或因超生而失去天地种植权的。男人出外打工来养家糊口，自己靠侍奉孩子照看家务度光阴。时光多半悠闲，便招来几个油嘴婆娘，一边打着麻将，一边摇唇鼓舌。说公婆不公，讲小姑子可恶。愤愤之中兼有抱打不平之势。陈谷子烂芝麻，十字路上晾晒纷扬开来。挑起家邻四舍无端风波；惹得婆媳姑嫂久年不和。他们中也有怕折罪难当的，借做饭之故，匆匆离开十字路。其实，家里常缺衣少米的，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。便突发来了埋怨。痛说政策太狠，叫她揭不开锅，暴讲法律不公，专制乡下老百姓。禁不住，十字路上哭一声喊几句的掩人耳目。这还不够，还要夜顾十字路，磕响头，烧高香，求神拜佛，请天做主，求地施舍。时尔，转脸冲到乱的孩子，抛一句：“该死的，不是你们家里会穷？”

十字路上，常常聚着慈母良父。他们即明白：“夕阳无限好，只是近黄昏。”这话的意思：又知道“人生自古谁无死，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这句哲理。就带孩子到十字路这块绿地，发挥着余热。那怕天塌龙叫唤的事，子女们也阻拦着他们管，只好与孩子们交往。你看他们，有的用拐杖戳孩子屁股打趣；有的拿胡须撩孩子脸蛋作乐；还有的扮鬼脸挑逗孩子为快事。三、两岁的孩子时哭是笑，自己也让老还童，随孩子苦笑而苦笑。十字路上，老幼年岁有别，可心情都一样。他们心慈性善，与世无争，很少对孩子们红脸，就是有也只是指着脚下，十字路作干证，亮出当年修村筑路时的汗马功劳。激动处连十字路上栽了几个跟头，印了几个忧愁脚窝，都清点给他当今的孙子们。

今天的十字路上，车辆很多，十字路也越走越宽。村民们走进走出，有的走富了，有的走进城，也有的进进出出则穷了……十字路则像个大型调节器，能使多数人如愿，老来无憾。其实，十字路上不必这样想，在过几十年你将会看到的。

然而，春日还是春日，春夜还是春夜，它并不因满足人意而去改变。不同笔墨，能把月夜星空，改换成蓝天白日。也不同乡村十字路，随人足迹而遍地洒脱……